一、麻将桌风波 (第3/3页)
,僵硬地笑笑,又问王梵音,不是不爱打麻将么,今日怎么起了兴致?平时都是二太太喊了邻居的李太陈太来凑齐一台人……王梵音垂睫道,老爷不是爱看麻将么,这就打了。 “老爷,哈哈,全家只有你一人叫我老爷,李伯吴姨他们都还叫我三少呢……” “他们都不懂规矩,明日我便让他们全都改口。” “这倒也不必,哪里需要那么多规矩,李伯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待我很亲,我没把他们当下人。” “是,老爷心地善良。” “其实,呃,你也可以不用叫我老爷,都什么年代了?我那些大学同学,结了婚,夫妻之间都是直呼其名。你看,九畹就天天对我阿孝来阿孝去的。以前在美国读书,爱侣间再肉麻些就叫蜜糖、心肝……” “可是,这……这样不好。”美国太远了,潮汕乡下那面沉沉的闺房隔扇背后压根瞧不清美国是个怎样的地方。王梵音从不平视丈夫,一路径自低着头。何孝存看向妻子,便只得顺着妻子雪白低垂的颈线往下看,仅仅看见一双扭扭捏捏并在一起的、穿在绣花布鞋中的解放脚。王梵音正如那布鞋上的绣花,孔雀羽毛捻缕作绣,灿烂流丽、金翠夺目,可谁看人会看鞋呢,这鞋上美丽的绣花到底只于长及脚面的乌黑裙边上微露一角,风一晃,藏低自己,又隐匿到裙底下了。 故国的妻子有别于留学时吹过他枕边的那二三抹异国风情,他与王梵音语言互通,却又根本没有语言。他们的婚姻是家人做的主——两家爷爷辈交好,王梵音打小便与他立了娃娃亲。可王梵音连学都没上过,乡下地主家的闺秀,读些女德女训,粗识几个字,这便够了。大太太报纸都看不大懂。儿时他只觉王家阿妹好漂亮,眼睛和乡野河溪一样清清的,仿佛课本里的桃花源人。可一年又一年,王梵音十多岁了,依然一副“乃不知有汉”的模样。何孝存高三那年省港罢工,年轻人初会风云,赤足蹚入这时代的滔滔巨浪,自是抛了课业与同学一起上街,此事他兴冲冲说与王梵音听,说革命、说浪潮、说寰宇,可王梵音在电话那头听了,静默许久,只道,太危险了,何少爷你别去了吧,我不懂这些,但我阿嬷说官老爷不会有错的,我们民不与官斗……十年过去了,这寂谧的园林,寂谧的小桥流水,仍旧像十年前那通电话旁凝固无声的空气一样寂寂,沉默的漩涡一环环漾着。这十年追想起来,他们还退婚过一次。 临出门前,何孝存最后一问:“乐善戏院最近在新排,那个扮缪莲仙的又伶又影又歌,在香港那边很有名。梵音,周六去听戏么?” “老爷难得有空,居家歇息一下为好,不必陪我。” 旧故里梧荫匝地,槐荫当庭,大门荫凉下目送他的王梵音像一枝描在宣纸上的白玉兰。画上的花,美则美矣,却苍白瘠薄,了无生气。将这阴凉凉凝在画上的花剪下来移植家中,不必费多少爱情,有一腔怜悯便够了。他当然不会与昔年一齐留学的同学一般虚伪地判定是旧式的中国妻子葬送了自己爱情的自由,男人那一点滴汹涌在口号里的自由与浪漫,比起与他一同绑死在婚契上的妻之牺牲与枯苦实在算不得什么东西。在这古国的规矩下,他是终生困在羊圈那一亩三分地的牧羊人,妻却是羊圈中不日沦为羹汤的羊。 “有空还闷在家里?和太太去看看戏、看看电影,这叫精神上的休憩。周六去看戏,就这么定了,”何孝存系上大衣扣子,又将金丝边的眼镜在大衣口袋别好,再抬脸时眼里已蕴了一点浅淡的笑意,“就我们两个。” 晚风习习,他那点少年时最初的爱意絮絮缕缕悬在风里,游丝般吊在他和王梵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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