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1v1,理想主义攻) (第2/2页)
怒火熄灭,只剩为陆以沉落下的泪水滴于地上,被火炉暖意蒸去。他托起陆以沉的胳膊,和他在同等高度平视:“我知你决意了。你不必与我师徒相称,我屠龙之心既死,愧为你师。你可直呼我名方定晏……屠龙之术,我当倾囊以授,万死不辞。” 两人相对而拜,欢欣的神色同熊熊炉火一起照红陆以沉的面颊,方定晏看见他的欢喜,自己私心却知道,陆以沉不必喜出望外,更不必感激涕零。他这样的年轻人,既光亮又不灭,只要愿意伸手给出一个拥抱,一些暖意,便是世上第一慷慨之人了。 十五年前,方定晏孤身入山。十五年复十五年,方定晏送陆以沉下山。陆以沉带走方定晏曾经的剑,曾经的绝学,曾经的风发意气,决定在山桃开花的时节离去。桃花妆点一条粉路,像该有的殷切盼望,盼望陆以沉这位天真的英雄入世而行。方定晏与他并肩在柴扉前边站了一会,陆以沉想要拜别,又被方定晏拦下。他们从未行过师徒之礼。方定晏出神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同道者,看陆以沉的白发墨眼。还是很年轻的陆以沉,十五年过去,陆以沉仍然年轻,甚至更高,更康健,更加年轻,因为他的眉毛更弯,背脊更挺,气魄更盛。方定晏曾在山中枯度岁月,未老而心衰,然而留下年轻的陆以沉之后,年轻的方定晏也回来。 没有看够的时刻,方定晏只能时时记住此一刻。他替陆以沉拂去肩上落花,陆以沉视线望过来,少许的惜别。如果要说什么,方定晏当抓紧时机了。他已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世上仍旧是没有龙的,龙仍旧是绝迹之恶,但他已经不再说了,就算是真切的事实,也要在他爱着的理想主义者面前缄默。方定晏曾遭理想背弃,他绝不让陆以沉重蹈覆辙。 方定晏抚着陆以沉的肩头,嘱咐他:“小心些,不要受伤,也不要死。” 陆以沉点头。点头的时候,他就是真的将话听进了心里。十五年相处,方定晏已经知道陆以沉很会听取别人的意见,也很会坚持自己的心。所以看他点头,方定晏稍感放心。 方定晏又说:“也不需太过小心。不要死……更不必畏惧。你要坦荡、快乐、如你所愿地过你一生。” 陆以沉仍然点头。方定晏无话可说了,揽过陆以沉肩膀,揽过一怀温热的情感。他终于得到陆以沉,得到最炽热的天真之人一个拥抱,得偿所愿,死而无憾。等他放手,陆以沉就真的走了。 一直看到陆以沉的身影溶去风里,方定晏的泪水滚落。他既伤怀于离别,又感到四肢百骸极致的痛苦。在无人得见的深山里,他脊背佝偻下去,那里边脊椎像新柳抽生一样伸展而扭曲,方定晏的骨节脱臼又重组,他须发尽落,鳞甲覆体,由鲜血和痛呼声中,蜕出一场人至非人的变幻。 世上那么多活着的人,无人梦见过如此奇诡骇人的异景。过去的屠龙者方定晏,化而为龙了。 斩龙的人,能得神通,寥寥数人曾知晓这传说,然而随着方定晏三十年隐世不出,传说没有人再说道,只能传去失落的一隅。被送走的陆以沉,从来不曾知道,也再不会知道。他只是负着一柄剑,照方定晏曾吩咐的,一路往涂洲而去。 方定晏曾于涂洲斩龙,所以陆以沉也去涂洲,等不知何处,不知是否存在的龙。 他本来等不到的,一百年,两百年,三千三百年也等不来为祸之龙,像方定晏曾斩钉截铁地断喝过的一样。可是陆以沉到涂洲第三个月,龙来了。 马首蛇尾、鱼鳞鹿角、鹰爪蛇颈,一头龙。龙降雨于天,毁林于地,涂洲百姓奔走哭嚎,哭声雷声之中,陆以沉拔剑,曾经方定晏的一柄剑,剑光灿亮如昼。 屠龙之英雄! 陆以沉一剑斩伤巨龙腰腹,龙仍不死,四爪伏地,扬颈长啸,竟然口吐人言,向所有看见了的,正听着的人们咆哮:“我族不死,我族不死!只要世上再无屠龙之人——只等你们忘记陆以沉,我必还而复返,卷土重来!” 是这龙的遗言。龙说完之后咳着血引颈就戮,赤红的眼睛凑去陆以沉面前,是一对悲伤、乖顺、舍不得的龙的眼睛。陆以沉的心被它看得很沉,然而方定晏的教导他听得很认真:屠龙之战,断勿踌躇! 剑光落下去了,赤血扬尘。龙的血和泪都落在陆以沉怀里。这中间好像有那么一瞬,完全空白无声的一瞬,那一瞬间中有寂静,有充盈的情感,有陆以沉茫然的不解。 不过那一瞬很快过去了,龙的眼睛闭上,人们的山呼声传到陆以沉耳里,英雄,英雄,屠龙之英雄。环顾四周,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以龙的死为新生,再不会有人看轻陆以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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